小吴姑娘

时间:          作者:丁美华    查看:99   

  小时候,我常觉得我们那里村子的名字很奇怪,倒不是名字本身有什么怪异之处,而是村名与村民姓氏根本不符,比如丁家夼里的村民全是姓刘的,隋家庄的村民全是姓王的,赵家村的村民又全是姓宋的……不过,我老家所在的村子吴家屯是个例外。
  吴老二一家是吴家村里唯一一户吴姓的人家。他有两个女儿,大的叫吴佳,小的叫吴莲,村民们都称她们为大吴姑娘和小吴姑娘。村民们见面打招呼向来不叫全名,称呼当家男人都取名字最后一个字加上“啊”,如“国啊”“威啊”,叫妇女和孩子则以当家男人的名字来称呼,若你是媳妇,他们会称你为“XX家的”,若你是孩子,他们会叫你“XX家的娃儿”。我在村子里的称呼就是“建国家的娃儿”,而吴莲却没有被叫做“老二家的娃儿”,而是小吴姑娘。我认识她那年八岁,她十一岁。
  小吴姑娘不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,但一定是村里长得最白的姑娘,那张白净的脸庞仿佛是刚出锅的白面馒头,软软的,柔柔的,让人看了恨不得咬上一口;她也是村里年纪最大的女孩,村里的女孩本来就少,十三岁以上的姑娘早就跟人进城打工去了,逢年过节也不见得回来一趟。因此她成了我在漫长的暑假里唯一的、珍贵的玩伴。
  那天,我蹲在奶奶家门口,用湿木棍捅蚂蚁窝玩,小吴姑娘从我面前走过,身后还跟着两个六七岁的男孩。走了几步,她突然站住,回过头,望着我喊道:“喂!就你!建国家的娃儿!我们去河边‘干事儿’,你去不?”我立马站起来,扔掉沾着蚂蚁的木棍,使劲地点头。所谓“干事儿”,其实就是过家家,最重要的环节就是“做饭”。选在河边是因为河岸上长了很多的杂草,可以用来“做菜”,河水还可以“做汤”“泡茶”。我们把采来的杂草用石头拍出汁液,放在碗里,用河水一冲,再拿树枝搅一搅,就做成了一碗绿色的“汤”,其它的“菜”也是同样的做法。做完饭,我们围坐成一圈,一人捧着一碗绿色食物,假装吃得津津有味,还煞有介事地评点说:“这菜太咸了,下次少放盐……”
  孩子们的友谊通过一次“干事儿”就可以建立起来。玩两次、三次的话就完全可以称兄道弟,称姐道妹了。那个暑假,我和小吴姑娘“干”了无数次事儿,整日形影不离。走在街上,村民们笑着指着我们说:“看,这姐俩儿……”。
  当时,村里有人从城里拉来一批刺绣半成品,分给村里的妇女加工,小号绣品一件两毛,中号五毛,大号一块。奶奶也在院子的过道里架起撑子绣起来,但奶奶眼睛不好,刺绣功夫也有限,只能加工小号的简单绣品,我就在旁边帮她穿针引线。小吴姑娘和吴妈妈常常搬着板凳和撑子来过道里和我们一起刺绣,顺带唠点家常。我发现小吴姑娘家拿的货全是一块钱的大号绣品,更神奇的是,那么复杂的花样,小吴姑娘两指间的绣针在白布上穿梭几次,就勾勒出一朵牡丹花,比拿着画笔画画还简单。我两手趴在她的撑子边上,眼睛紧跟着她的绣针上、下、左、右移动着。
  “啧啧,瞧你家闺女,真厉害!我就算再年轻个二十岁也绣不成她那样。”奶奶不禁赞叹道。“还行吧!这手艺又不能当饭吃。”吴妈头也没抬一下,一针一线认真绣着花样。
  我趴在撑子边看着小吴姐,心里满是敬佩,头探过去,悄声问道:“小吴姐,你以后上大学吗?”
  “上啊!”她漫不经心道。
  “那你上哪所大学?”我问。
  “不是清华就是北大吧。”她说。
  “真好,我也想上……”我眼巴巴道。
  “行啊,我上清华,你上北大。”她笑道。
  “真的吗?”我欣喜道,仿佛上大学是她可以决定的事情。
  “真的,真的!”她敷衍道,重新穿好针线,开始绣另一件绣品。
  那时在我们村里,若有人问以后上哪所大学,一般都会说清华或者北大,这样说不是因为我们狂妄或是自信,只是因为在我们的头脑中只知道这两所大学。
  听奶奶说,吴妈一家的绣品赚了一百多块,单单小吴姑娘自个儿就赚了五十。奶奶一边数着可怜的几张票子,一边数落我道:“看看你,再看看人家小吴姑娘,啥都会,这么小就能帮家里赚钱,你能干点啥?”我不喜欢听,赌气似的从奶奶家跑出来,恰好碰见小吴姑娘骑着自行车回来。她招呼我过去,从车筐里拿了一串葡萄给我,说是赶集买的,我双手接过葡萄,沉甸甸的,小声说了句“谢谢小吴姐”。她又从塑料袋里掏出一件裙子,在身上比量着,问我:“好看吗?今天去赶集买的,才十五块钱!”我愣愣地看着那条裙子,那真是一件漂亮的白裙子,领口有木耳型的花边,胸前还有一排白瓣绿蕊的小花装饰。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,身上穿得是奶奶缝的白布衫,穿了太久,胸前灰迹斑斑,衣角处还破了几个洞。我的脸瞬间红了。在这件白裙子面前,在小吴姐面前,白布衫和我都是那么不堪入目。我将上衣偷偷往裤子里塞,企图能掩盖它的肮脏,它的不堪。
  “说话呀,到底好不好看?”她急切地问道。
  “好看……”我哽咽地说出这几个字,扭头跑回了奶奶家。
  暑假过后,我回镇上念书,临走之前没有和小吴姑娘告别。我怕她会穿着那件白裙子来送我,那样我会更加难堪。不见也没啥大不了,反正以后还会再见的……我这样安慰自己。
  我却没想到,再见到她,已是另一番模样了。
  再回到村子时,她已经不在村里了。奶奶说,小吴姑娘刺绣功夫好,跟人去城里干活儿了,一个月能赚六七百呢!还说,吴妈隔几天就换一件新衣服往人堆里扎,就等别人问她在哪儿买的衣服,这时她就会骄傲地说:“俺闺女在城里大商场买的!大商场你知道不?老大呢,特气派,那里的衣服一件都得五六十!”。奶奶叹气道:“看人家养个闺女,净往脸上贴金……”
  后来,又听奶奶说,小吴姑娘去了市里的大工厂,还是外国人投资的,一个月两千多块呢!
  奶奶又说,吴妈戴金项链了,金灿灿的!吴老二穿了皮鞋,还是金猴的!
  奶奶还说,小吴姑娘好久没回村里了,指不定又去哪儿赚大钱了!
  再后来就没有小吴姑娘的消息了,村民们都猜测说,小吴姑娘肯定出国了,一年能赚好几万呢!
 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,是在我的升学宴上。我考的大学虽不是清华北大,但家里人还是很高兴,说要在村子里办几桌酒席庆祝一下。说是酒席,其实不过是请亲朋好友、邻里邻居聚在一起吃个饭,没什么讲究。我们在屋外的沙地上摆了两张桌子,还没放完碗筷,只听屋后一阵接一阵的打骂声,紧接着,一个穿着风衣、戴着帽子的女人朝我们跑过来,她跑得太急没有看路,被桌子腿绊倒,带翻了一桌的碗筷。
  “干什么呀这是!急什么!”奶奶气呼呼地骂道,弯腰去捡沙地上的碗和筷子。
  女子自己拍拍手站起来,不经意间看了我一眼,她突然愣住了,我也愣住了。她下意识地裹紧胸前的风衣,把帽子往下一拉,一句话没说,转身就跑。
  即使这样,我依然看清了她的面容,还有她略显笨拙的身材。
  吴妈哭喊着“造孽啊!造孽啊!”,从屋后踉踉跄跄地跑出来,她赤着脚,头发蓬乱,衣服上还有几道裂口。她抓着奶奶的胳膊,撕心裂肺地吼道:“大婶子,我可咋办啊!我怎么养了这么个畜生?我可咋办啊!”
  后来听奶奶说,吴莲在外面打工的时候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了,回家找吴妈要钱结婚,吴妈不给,两个人就动起手来,吴妈打不过她,硬是被她拿走了四千块钱。奶奶说完,转向我,一本正经地叮嘱道:“你可别像她那样,你要好好读书,知道了吗?”说完,还在我脑壳上敲了一记。
  从那以后,我再也没有看见吴莲。
  大学毕业后,我保送上了研究生,回老家看奶奶,发现屋后停了一辆红色的轿车。我问奶奶是谁家的孩子回来了,奶奶用鼻子“哼”了一声,冷冷地说道:“还能有谁?那个吴莲呗。”我绕到屋后,想去看看吴莲,那辆红色的轿车挡住了我的去路。它横在她家门口,像划出了一条银河,把我和她就此隔开。恍然间明白,其实,我们早已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。血红的颜色刺激着我的瞳孔,轿车的车窗微开,浓重刺鼻的香水味迎面袭来,我捂紧鼻子,转身离开。
  不久,吴莲把她父母接到城里去住了。
  吴家屯里再也没有姓吴的人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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