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走半生 寻清风明月

时间:          作者:历史文化学院 张霖    查看:173   


“我原是先生的小僮仆。”

“先生是怎样的人?”

“永远澄澈明净。他的胸腔中有燃烧的血,还有一身坚硬的骨。”

初遇先生,是在顺治五年大雪天的一座深山中。我冻得意识模糊,隐约见一长衫老者缓步走来,怀抱的温暖将我从阿鼻地狱中救赎,一股淡淡的莲子幽香钻入昏昏沉沉的脑海。

先生怜我年幼孤苦,允我以僮仆的身份留在身边,做些磨墨理稿等杂事。说起来,先生当真是乞儿我见过顶顶精致的人儿哩!纵久居陋室身形清瘦,举手投足间仍一派世家风度,垂眸著书,侍弄花鸟,茶艺精湛。他常微微笑着,极爱漫步于热闹的大街小巷,或是对着竹林月光治史著书,永远似青松碧竹般挺拔,一尘不染。

“先生先生,他们都说您出自钟鸣鼎食之家,才华横溢,为何不去做官呀?”终归是孩子心性,我好奇地睁大眼睛问道。

“早年,是无能为力,现在,是有所不为吧。这世道,水太深太浑,老夫一介庸才,看不清也摸不透。”他慈爱地摸了摸我毛茸茸的小脑袋,依旧是那样温和地笑。可我却不满地嘟了嘟嘴:“先生骗人!隔壁小牛哥的祖父说了,披着满身才学从繁华中归来的,都是不愿屈服、不愿改变的人,清清白白,来去干净。”

“那先生的祖辈父辈呢?又是何等人物?”自知一时嘴快失言,我惴惴不安地低下头。先生却并未怪罪,失神怔住,而后,沉默良久。正在我以为不再有答案之时,低沉的声音宛若叹息般缥缈:

“累世公卿。浩然清正。”

冉冉茶香氤氲,朦胧中对视,恍惚瞧见那两汪从来波澜不惊的清潭中似有暗光浮动,再望去,却依旧澄澈含笑,恰似少年。

山间不知岁月。先生作赋著书,品茶作画,闲来教我诗书,两鬓愈发斑白。又是一年寒冬,先生一时兴起,独往湖心亭看雪,酩酊大醉,深夜方携满身清风明月兴尽而归。我见到他时,两颊酡红,眼睛却愈发明亮。他挥毫题字,爽朗大笑:“余生,真当浮一大白!”往日那个平和澄澈的文人笑得满足似稚子,两横清泪却缓缓划过苍老的脸颊。我凝望着屋内火炉里的光芒温暖地跳跃,内心油然奔涌出一股悲戚,不由出声:“先生,烟雨凭生,往事何论?”

良久,先生喃喃道:“少为纨绔子弟,极爱热闹风雅之事。繁华靡丽,过往皆空,茶淫橘虐,书蠹诗魔,劳碌半生,50年来,终成一梦……学书不成,学剑不成,学节义不成,学文章不成,学仙学佛,学农学圃,俱不成。任世人呼之为败子,为废物,为顽民,为钝秀才,为瞌睡汉,为死老魅也已矣……”后面的话我已然听不清,只是第一次,见到向来知足常乐的先生自嘲这般悲怆。

我们心照不宣地都未提起那晚的事,一切照旧。先生仍日日著书,沉浸于浩繁的明史手稿中,就着月光品读;闲时,品茗赏菊,侍弄花鸟;每当节庆或大集市,仍会兴致高昂地穿梭于人声鼎沸、锣鼓喧天之中,赏华灯烟火,听梨园戏曲,眉目间,恍若几十年前的那个鲜衣怒马少年郎。而我也逐渐懂得了先生的苦与乐。我的先生,极其率性,一辈子清高孤傲,少年有志难伸,中年亡国灭族,久久独行于最污浊的岁月,如何不怨、不愤?只是,他将所有的悲戚与傲骨都倾泻于笔走龙蛇的一方天地中,以明净澄澈的文字进行自我坚守与治愈,任少年丹心于苦难中含泪绽放。洗涤、淬炼、升华,成就一个淡然豁达的古剑陶庵。虽一辈子夹在成败得失之矛盾间,他亦永远坦然而率真,从未有过半分动摇。

最后的分离,仍是一个雪夜。老迈孱弱的他执意要泛舟湖心,慈爱地抚了抚我的头:“记住,孩子,不可得之时,就让灵魂在别处绽放,终不负人间一趟。”雪越下越大,泪眼蒙眬中,我凝视先生的身影逐渐拉远,最终化为一个小黑点消失于天边,叩首下拜,久久不愿起身。

日暮西山,夜色渐晚,万物沉浸在金色的夕阳中。窗外的碧竹苍翠挺拔,微风徐来,映下淡淡的水墨剪影。史官端正庄严地提起笔:

“可知先生尊讳?”

“自然,蜀人张岱,字石公,号陶庵,晚号六休居士。文史具精,向死而生。”我笑答。

我的陶庵先生啊,历尽繁华,也阅尽苍凉,终其一生,都干净明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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